大邱庄曾经是中国红得发紫的“首富村”;1993年,“庄主”禹作敏触犯刑法被判刑,大邱庄又迅速走出公众的视线,“销声匿迹”。
在举国震惊的“大邱庄事件”过去9年后,笔者走访了大邱庄。它如今已不再是“榜样”;但考察大邱庄经济从巅峰到低谷的整个过程,或许可以提供另一种有价值的思索。
80年代中:钢铁炼成首富村
大邱庄位于天津西南方向,离市区只有一个来小时的路程,村子旁边就是著名诗人郭小川笔下静谧美丽、云烟缥缈、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的团泊洼。
多少年来,“团泊洼的秋天”没有给大邱庄人带来丰收和富足;相反,行洪过后的土地非常贫瘠。“宁吃三年糠,有女不嫁大邱庄”。一个穷字,成为大邱庄多少代人背负的沉重“十字架”。
穷则思变。改革开放后,大邱庄在禹作敏等能人的带领下,避开土地盐碱贫瘠的劣势,向工业进军。当时大队党支部书记禹作敏起用了村里能人刘万明,办起了钢铁企业。
刘万明是1960年由天津一家轧钢厂下放回来的,他利用大队凑起来的10万元钱,低价从轧钢厂买来旧部件,串成3台轧钢机,当年就赚了27万多元,第二年又赚了60多万元。他们用这些钱陆续办起了其它钢铁厂。
在计划经济年代,钢材是炙手可热的短缺物资。由于“双轨制”,当时的国营钢铁企业受国家指令性计划控制,产品绝大部分被平价调拨;作为集体企业的大邱庄却完全按市场价格销售,获取巨额利润。大邱庄人领先一步,靠小钢铁厂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有了资本,从80年代中期起,大邱庄的钢铁企业开始迅速扩张,一个企业繁衍成几个,带钢、线材、管材生产线一条接一条建起来;支撑大邱庄集体经济的四大企业集团津美、万全、津海和尧舜相继形成。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大邱庄吸引了全国各地的钢材经销商。
据说,四大集团成立后,禹作敏曾希望他们向多元化发展。但是钢材利润大得令人垂涎,大邱庄人铺摊子还唯恐不及,哪会主动调整产业结构?当地人回忆道,那时候大邱庄可以说是处处点火、户户冒烟,整个村子就像个钢铁大“熔炉”。依靠钢铁工业,大邱庄摘掉了祖祖辈辈的“穷帽子”,一跃成为全国首富村。据统计,从1987年开始,大邱庄的产值、税金和人均收入等多项指标在全国村级单位名列榜首,并连续保持了5年。到1991年,大邱庄实现产值18亿元,公共积累达到4.8亿元。农民住上了现代化的楼房或别墅,人均住房面积达40多平方米,部分家庭还拥有小汽车。
1992年,如日中天的大邱庄又开始新一轮“创业”,他们“大干快上”,筹建“百亿工业园”,仍然以钢铁工业为主。100亿元的投入,不但把大邱庄多年的公共积累全部投进去,还通过银行贷款、社会融资等方式借了数十亿元。
1993年春天,禹作敏出事,但并没有减慢大邱庄的发展脚步。1997年,大邱庄达到最辉煌的时期:工业产值达到130多亿元,钢材加工产量270万吨,国内生产总值16.1亿元,税收9400余万元。此时,大邱庄第二产业已经占到经济总量的95%,其中钢铁加工业又占全部工业的86.7%,加工能力达到400多万吨,仅制管生产线最高峰时就达到96条,生产能力接近200万吨,相当于国内一个特大型钢铁企业的规模。
90年代末:“三大枷锁”困谷底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国内外市场形势骤变,受资金和市场的双重影响,大邱庄的企业有1/3停产,1/3勉强维持,1/3尚能正常运行。
此后几年,大邱庄经济大幅下滑。到2000年工业产值82亿元,国内生产总值11.9亿元,税收4600万元。静海县常务副县长、原大邱庄镇党委书记陶润立说:“大邱庄经济2001年已跌到谷底,税收仅完成了3500万元。”
与过去车水马龙、迎来送往、人气鼎盛相比,现在的大邱庄显得十分寂寥与衰败。昔日闻名全国的小洋楼已显旧态,里面专家已经走光;许多工厂早已偃旗息鼓,街上再无熙熙攘攘的人流……
大邱庄的今天其实早在很多人意料之中。静海县以及大邱庄的领导人认为,大邱庄经济由盛而衰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头脑过热、盲目铺摊子、低水平重复建设的结果。即使禹作敏不出事,大邱庄经济早晚也会出事。现任镇党委书记王庆武说,1995年我们就发现,虽然经济仍然快速发展,但积累的几大潜在问题已经暴露,迟早要出问题。这些问题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产业结构单一,这是大邱庄经济跌入谷底的最直接原因。
大邱庄靠钢铁加工业起步、发家,其产品基本上是低附加值、高能耗的建材类和管材类。这种产业在短缺经济时期,依靠低成本、低价格的优势,为大邱庄的巨富立下了汗马功劳。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国家产业政策的调整,钢铁工业尤其是建筑业用的盘条、钢管等产品生产过剩,利润率大幅度下降,很多国有特大型钢铁企业都难以为继。缺少资源优势、规模不大的大邱庄企业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例如,3寸以下的镀锌管属于建设部明令淘汰产品,基本上没有市场,大邱庄的86条生产线绝大多数只能处于闲置状态。
第二是债务负担沉重。
1992年,禹作敏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认为全国即将迎来更大一轮的建设高潮,钢材的市场需求会更大。那时候,银行对大邱庄也趋之若鹜,不少行长都求着大邱庄贷款。大邱庄开始走上依靠高负债、畸形发展钢铁工业之路。“百亿工业园”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盲目投资建设的。禹作敏出事后,很多项目继续投入资金,到1995年大邱庄借款、贷款以及承兑汇票加起来总负债达到50亿元,工业企业的综合负债率达到100%。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国家开始整顿金融秩序,各家银行紧缩银根,停开承兑汇票,大量信贷资金和社会游资从大邱庄撤出,企业赖以生存的资金链被掐断。此后,大邱庄经济一路下滑,跌势不可扭转,到1998年底,大邱庄工业销售收入由1997年的100亿元降到60亿元,税收由9300万元降到6000万元,有一半企业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
第三是产权不明,管理模式落后。
大邱庄最初的快速发展依靠的是“集体经济”的灵活机制和“能人”家长式的管理模式,禹作敏一个人说了算。大邱庄长期以来企业结构呈“宝塔形”:集团公司、二级公司、三级企业,企业与企业之间承担无限责任。大邱庄的产权以及管理模式与市场经济规律相背离。在这种模式下,集体曾为村民开出高福利清单:水电暖免费、住房免费、通讯交通免费、孩子上学免费等等多达15项。企业不景气后,这些福利变成企业的包袱,一个集团一年要投入一两千万元,例如大邱庄四大企业集团共有各型汽车600余辆,通讯工具7000多部,全部由集体负担,有的业务员一个人一年手机费就花掉10多万元。
改革:集体整体退出企业
中国的乡镇企业由于地理环境不同而各具特色,经济学家将其概括为“苏南模式”、“温州模式”、“珠江模式”等等。大邱庄与“苏南模式”最相近。这种模式的主要特点是,乡镇企业中集体经济处于绝对优势,即“乡办乡有”、“村办村有”。其好处是集体共同富裕,其弊病是乡镇企业领导人权力过度强化,以及政企不分、产权不明、资源非市场化配置等等。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发展,这种模式固有的弊端逐渐暴露出来。大邱庄因为禹作敏的问题,体制弊病率先暴露出来。过去大邱庄各企业领导人没有监督,大小事情一个人说了算。比如领导人亲属随意安插,不管有没有文化、懂不懂管理,都安插在管理层里,很少有人进车间劳动;收入多少也由领导随口定。大邱庄镇现任党委书记王庆武说:“这种企业名义上是集体的,实际上成了个人的。但产权不是自己的,企业领导只负赢不负亏,亏了就向上级伸手。”
近年,大邱庄对旧模式进行了改革。1995年,大邱庄确定改革的总体思路:变公有制为私有制;变无限责任为有限责任;产权由虚有变实有;投资主体由单一变多元。其方式是:集体整体从企业中退出来,由企业和社会的“能人”出资“入主”。
改革首先从房子开始。过去大邱庄的住房都是集体的,人们住房不花钱,灯泡坏了都不换,等着集体统一换。1995年,大邱庄实施了住房改革,基本原则是村民不论职务、工龄,老房子按照面积、年限折旧,平均返还给每个家庭一定的补贴,然后由居民自主购买。仅3个月时间,18万平方米的普通住宅和别墅全部出售给个人。房款收回后,镇里又统一规划街道,重新建设十几万平方米的住宅,新房子按市场价格继续出售。
随后又完成了医疗、物业管理、交通工具、通讯工具等14项福利改革,取消了禹作敏制定并延续了多年的待遇,为企业卸下包袱,同时也为企业的产权制度改革打下了基础。
1997年6月,大邱庄正式着手对企业产权制度进行改革,采取“承载制”的方式对企业进行改制:先请天津市产权交易中心对大邱庄集体所有的企业进行资产评估,然后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把企业出售给个人。转让后,企业有多少资产,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债务。曾主持改革的原镇党委书记陶润立说:“产权改革后的企业对过去是资产债务一身背,冤有头,债有主。”
改制后,大邱庄经济成分80%为民营,20%为外资和集体参股,共吸收个人注入的资本2.6亿元,运作了20多亿元的企业资本,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大邱庄的资金困难。
进行时:艰难的结构调整
大邱庄产业结构的调整,难度远在制度改革之上:一方面是已经形成400多万吨钢铁加工能力,需要升级换代;另一方面又想跳出钢铁工业这个圈子,进入其它新兴产业,以从根本上走出困境。
1995年以来,大邱庄一直在寻求产业结构的调整,并花费了很多心血。在这里能看到一些高新技术、畜牧、化工、汽配、电器等产业的发展,能看到蓄电池、变压器开关柜、电梯导轨毛坯、塑封等11个新产品正拟打开市场。也能听到大邱庄人“三不做”的决心:劳动密集的不做,环境污染大的不做,没有长远发展前途的不做。但是,“三不做”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产业结构的调整说到底是一个退出与进入的过程。从原有产业退出,需要放弃现有资产,而进入新的产业,需要新的投入。对大邱庄而言,钢铁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虽然钢铁企业已有一半停产,利润率降到极低,但其销售收入仍占总体的90%左右,镇和县财政收入仍需钢铁工业继续贡献。不管退出还是进入,大邱庄都得把闲置企业盘活,否则就没有退出和进入的资本。但1997年金融秩序整顿以后,银行的分支机构撤走,外部的资金链断裂,数十亿元的债务包袱却还没了结,结构调整极其艰难。
陶润立说,大邱庄的结构调整将实行一引、二提、三淘汰。引,就是要利用大邱庄的土地、厂房、设备优势,引进有资金、有技术的大企业;提,就是提升原有钢铁企业层次,进行技术改造;淘汰,就是把停产企业通过破产、租赁、嫁接和出售等形式进行清理。2001年,大邱庄进行了6项技术改造,主要是在能源方面,企业由烧煤改为烧油,既减少环境污染,又降低生产成本,每吨钢铁成本降低了60~80元。
陶润立说,现有的96个工业项目,已调整的有45个。一些大的结构调整正在进行中:首先对钢铁企业进行技术改造,开发市场前景广阔的产品,目前正与天津钢管集团洽谈合作,力争成为有缝钢管生产基地;第二是积极发展技术含量高、市场潜力巨大的项目,正在申报建立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第三是关停不具市场竞争力的企业,腾出厂房出租,盘活闲置固定资产,如把原有的一条摩托车生产线出租给了南方一家企业。第四是重新进入第一产业,开发第三产业。四大集团纷纷投资农业,先后建起了1000亩的葡萄园,去年产酿酒葡萄15万公斤,200亩的苗圃,200亩温室大棚蔬菜,投资养殖业等等。一批人在结构调整中被调下来,镇里积极支持他们从事服务业;把店铺出售给村民经营;兴建钢材交易市场和摩托车市场,等等。
记者离开大邱庄时,暮色已苍茫,郭小川诗中令人神往的团泊洼近在眼前。5年的大旱已使这块曾经缥缈如烟的苇塘变得干涸、荒凉。可大邱庄人相信,团泊洼会来水的!“团泊洼的秋天”依然美丽,因为她深深地刻在一代人的心里!其实,大邱庄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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