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1日晚，球迷们收看南非世界杯首场比赛。世界杯开赛，不仅引爆了球迷的热情，也带火了地下赌球市场。

“民间反赌球第一斗士”任杰，摄于2010年6月。廖楠 摄

　　中国地下赌球，一年一万亿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 肖莹 廖楠

　　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小组赛程刚刚开始，就有国外媒体做出预测：“世界杯期间，将有几千万人直接或间接参与赌球。赌球金额将达到100亿欧元(约合人民币844亿元)，其中超过60%的增量赌资，来自中国内地和东南亚。”100亿欧元是什么概念？南非世界杯的举办费用约为38亿美元(约合人民币259亿元)——100亿的赌资，可以举办3次这样的世界杯。

　　据北京大学中国公益彩票事业研究所所长王薛红透露，中国赌球金额同样惊人。她在对我国某非法赌球网站进行跟踪研究后发现，其2009年的年交易金额高达上千亿元，若将类似的大大小小网站的交易金额相加，我国非法赌资估计已近1万亿。

　　为何赌球产业能聚集如此天量的资金？一笔笔赌注背后又存在着怎样的利益链条？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通过深入调查，揭开赌球——这只绿茵场外黑手的真面目。

　　越不信邪就越赌，越赌越输

　　“赌球，是指人们将足球(也有篮球、台球等)比赛的结果作为评判输赢的手段，以钱和物下注获取输赢、进行赌博的行为。它区别于我国国家发行的足球彩票，属于地下、非法性质。”王薛红所长这样向记者解释。

　　一位资深球迷告诉记者，我国球迷真正大规模接触到赌球，是在2002年世界杯。那一年，中国队第一次出现在世界杯的赛场上，所有球迷都欢呼着、兴奋着，不少人更将对比赛结果的期待变成了筹码。

　　任杰也是在那时候栽进去的。这个重庆万州的小伙儿曾靠着自己的打拼，在北京成立了公司，年收入近百万，还有200万元的存款和房子、车子。业余时间，他喜欢和朋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看球赛。

　　2002年5月31日，公司的一位业务经理找到任杰，约他下午一起看韩日世界杯，并将一个叫柱子的青年介绍给他。任杰回忆说：“那天我们去了一个地下室，里面聚集着五六十人。”

　　赌球的人都是从“小赌”开始的，经常几个人合下一注(赌球中最基本的单位，通常为1000元)，任杰也不例外。第一次见面后没几天，他便在柱子的游说下，下注了。第一次，他是和一名员工一起，各出500元，凑成一注“玩一次”。“我清楚地记得，那场球是巴西队对土耳其队，我们赌巴西队赢。比赛开始后，我们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电视屏幕。一旦巴西队踢出好球，大家都鼓掌，可要是土耳其队表现出色，我们都吓得紧握拳头，甚至冒出一身冷汗。幸好，巴西队没过多久就进球了。大伙儿一边高喊，一边使劲跺脚。”

　　第二天下午，柱子给任杰打来电话，让他去取钱。那次他赢了420元。当天晚上，尝到甜头的任杰开始频频投注。那一年的世界杯，他前前后后赢了4万多。

　　之后，任杰越赌越大，赌的面也越来越广，世界杯、德国足球甲级联赛、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因为对这些国外球队不熟悉，任杰赌得越来越盲目、越陷越深，几个月下来，他不但将世界杯期间赢的钱全部吐了出去，还倒输了好几万。

　　为了将输掉的钱赢回来，任杰下注的价码越来越高，从每场几千元涨到几万元。为方便结算赌账，他按庄家的要求在指定银行办了张卡。输了，就直接将钱存到庄家提供的账号上；赢了，则由庄家将钱直接存到他的卡上。“你信不信，最多的时候我赢过75万。可赢是虚的，输才是实的。”

　　任杰也曾几次试着戒赌，可每一次，总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任杰说，这几乎是所有赌球者的通病：“赌球实在太容易了，输赢就是说一句话的事。”

　　那段时间，任杰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白天，他完全无心公司业务，而是买来各类报纸，结合相关网站的分析反复研究可能出现的比赛结果，晚上则牢牢守候在屏幕前看双方对攻。他的脑子里，除了比分、赔率和球队信息，什么都装不下，整天昏昏沉沉，没有一点精神。“我眼中的足球比赛，也早已没有了盘带的技巧、传球的精准、射门的美感，只剩下对进球数的关注以及对可能到来的输的恐惧。”

　　老天爷也像是跟任杰开玩笑一样：他最不看好的球队，或是抱着玩玩的心态赌的1000元偶尔还会赢一两次；有着十足把握的比赛却逢赌必输。他越不信邪就越要去赌，越赌就越输。

　　就这样输输赢赢，很快，任杰的存款被输得精光，不得不拿公司的钱填账。他甚至卖掉房子，但仍填不满那个无底洞，于是又找朋友借。借了赌、赌了输、输了再借，借到最后，任杰的头顶上压上了100多万元的巨债。最后一次赌输后，任杰觉得天崩地裂，甚至想过自杀。最后，还是在妻子的规劝下，他才幡然醒悟。

　　2006年，任杰开始在博客上发表反赌球的文章，组织成立了反赌球联盟，并开了家名为“哭球”的反赌球餐厅。如今，任杰已是出了名的“民间反赌球第一斗士”。

　　2010年南非世界杯开赛第二天，记者来到任杰的“哭球”餐厅。这里的菜谱别具特色，“黑哨”(豆豉烤鱼)、“临门一脚”(红烧猪蹄)、“辛酸球迷”(酸辣蕨根粉)……餐厅的墙上有一张大照片，任杰的女儿单膝跪在绿茵球场上，抱着足球埋首哭泣。

　　任杰告诉记者，他的手机里，每天都能收到许多求助或举报的短信。据他介绍，参与赌球的人身份、心态各异：有上班族、出租车司机、歌厅小姐，也有个体私企业主；有铁杆球迷，也有一般爱好者。“一个人，哪怕只是曾经赌过球，我都能一眼看出来。” 他们有的是冲着赢钱来的，也有不少是被朋友带进这个圈子，有些人甚至根本不懂球，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参与其中，最终却深陷泥潭，难以脱身……

　　利益链条环环相扣

　　在走访过程中，记者从一位资深赌球人士那里了解到几种不同的赌球方式：现金赌球，是最初级的方式之一，这种下注方式类似于传统的赌博，目前已不多见；电话赌球是在2002年后流行起来的，投注者通过电话委托庄家投注，收益则通过银行转账或现金方式实现；如今，随着网络的快速发展，网络赌球已渐渐成为主流，占到所有投注方式的95%，赌球者只要在赌球网站上开户、注册，就能随时随地进行赌球，且通过网银转账，能在短短数分钟内实现资金的转移。

　　无论形式如何变化，赌球系统的构成其实都非常简单：庄家、多级代理和普通赌球者。庄家指的是主持赌球的公司；代理的职责主要是发展下级代理或直接的赌球者；而赌球者，则是这个链条中的最底层。

　　“代理们发展赌球者时，通常会先对其家庭情况展开调查，包括月收入、职业等，一般会要求赌球者先将一笔钱存入指定账号，以保证其有能力支付赌资。”任杰说，因为他是自己公司的业务经理介绍的，也算知根知底，所以得到了先下注再存钱的“优待”，“不用出具现金，只要说一句我下多少，几万、几十万都行，球赛结束后第二天的下午4点，才是最后结账时间。”这种凭“信誉”下注的方式，也更容易使赌球者被眼前利益所惑，铤而走险透支赌球。

　　我国法律禁止赌球，因此，代理们的活动是在地下进行的。世界杯开幕前夕，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一举抓获了某赌球链条上的各层代理和普通赌徒共计12人。这个案子清晰地揭示出在赌球链条中，各方利益是如何环环相扣的。据媒体报道，该案中，赌球者陈某常在一家名为“永利高”的网站上，用一个信用额度为10万元的赌球账号进行赌球。一个叫阿华的，是最底层的代理，他的手下有包括陈某在内的5个赌球者，每个月，他会按照赌球者们投注金额的1%提取红利，也就是行内说的“返水”。阿华的上线是二级代理“小江北”。他拥有多个赌球网站的账号，并将它们分配给阿华等不同的下线，供他们开展业务。整个案件中落马的最大一条“鱼”， 是一级代理“大毛”。 他直接与境外赌博公司联系，取得代理权，再通过下线，坐享“返水”。

　　浦东警方透露，“赌球链条的组织结构与传销类似，都是介绍熟人入伙，且每一层级代理和自己下线之间都是单线联系。一旦某个下线断了联系，上线马上就会意识到‘出事了’”。

　　“底层代理不算什么，但一级代理通常都大有来头，是些‘有背景’的人。不然怎么能和境外赌博公司联系上。”任杰向记者曝出其中的内幕，“最高级别的代理对下面的人非常了解，他能通过赌博网站的后台管理账号，清楚地知道每个代理手下有多少人、走多少钱。”任杰告诉记者，自己曾收到一封举报邮件，邮件中提供了广东一名庄家管理后台的地址、账号，在凭这个账号登入后台后，他看到了该庄家当天交易的流水记录：“一天下来，交易总额能达到1000多万元。而据我了解，这还只是一个小庄的规模。你想想，这个庄家能挣多少钱？这绝非普通生意可比，是真正的暴利！”

　　赌球源头在境外

　　赌球链条的源头，无一例外地指向的都是境外赌博网站。据了解，目前国际上共有超过1400个赌博网站，排名前三位的分别是英国的日博、奥地利的必赢和英国的威廉希尔。国外的同行向记者介绍说，一家大型博彩网站，注册用户人数会达到几千万，同一时段的赌注交易甚至高达数万笔。

　　2002年，境外赌博公司看到了中国这片巨大的市场。他们虽然畏于中国法律的限制，迟迟无法进入，却仍通过各种渠道，在中国境内招募代理，并由他们自行发展赌球链条。代理们通过“返水”谋利，而更大的赢家则是赌博公司。

　　记者在调查中，查到了澳门某赌球网站，在注册成为网站的新用户后，又按其网页上提供的联系方式拨通了服务咨询热线，却被告知：“您刚才注册的并非下注网，在资讯网右上角有一个‘登入即玩’的图标，那才是开户网站的入口。”记者发现，该网站在法律声明中赫然写道：“受美国当地法律所限制，澳门彩票有限公司不接受任何美国地区公民及居民开设投注户口。”于是向对方询问：“在大陆这边转账赌球是否有安全问题？”对方却很狡猾地回答：“我们在澳门是合法的公司，至于符不符合当地的法律，请咨询当地法律部门。”看记者有些犹豫，这名服务人员又殷勤地补充说：“你先注册，记住账号密码，开户之后，我们会提供针对大陆客户的各种投注方法。”她还特别提示，“在存款至我们的指定账号后，务必在‘用途’一栏填上‘本公司的户口号码及姓名’，再将回执传真到公司客户服务部，我们才能确认这笔款项是用于赌球的。”

　　巨额赌资外流，危害严重

　　日渐火热的博彩业及背后隐藏的巨大利润，滋生了越来越多的赌球案。2006年，意大利足坛的“电话门”，堪称世界足坛史上影响最恶劣、牵涉范围最广的集体性赌球案件。由于时任尤文图斯俱乐部总经理莫吉与裁判员之间的电话录音被曝光，掀起了意大利足坛的强烈地震，足协主席、副主席引咎辞职，尤文图斯董事会集体辞职，包括AC米兰、佛罗伦萨等在内的多支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后简称意甲)豪门队伍陷入“假球”丑闻。曾经有“小世界杯”之称的意甲也在经历此番丑闻后日渐没落。

　　赌球的危害绝非只是制造“假球”这么简单。有报道称，中国每年通过赌球流失的资金可以建造400个上海迪斯尼；王薛红也曾抛出“2006年我国网络外流赌资高达6000亿元”的论断。这两个数据因过于巨大而备受关注，不过，用“亿元”来衡量中国赌球的规模早已是业内人士的共识。“现阶段，非法赌球给我国社会、经济造成的危害已十分严重。”王薛红告诉记者，“大量资金在非法市场流动，尤其是资金外流，给我国金融管制、金融安全带来极大挑战；另一方面，对参与赌球的个人来说，很多人要么失业、要么负债，因赌球妻离子散甚至走上违法犯罪道路的也不在少数；再者，由于我国对非法赌博行为的量刑标准很低，这些非法赌球活动的组织者，包括各级代理和庄家，可能会在暴利的驱使下变本加厉，不但非法赌球业会日益泛滥，更可能催生高利贷、黑社会等犯罪组织，影响社会稳定。”

　　今年以来，我国打击黄赌毒的行动如火如荼地展开，有媒体报道称，仅北京警方就已破获网络赌球案100起，剿灭网络赌球的相关团伙16个。

　　“网络赌博之所以蔓延迅猛，关键在于赌博和赌资交易电子化，难以调查取证。网赌的流动性大，易于销毁犯罪证据——犯罪分子可以通过删除电脑记录、取消银行账户等方式使证据缺失，警方只能掌握查处时看到的证据。另外，互联网无国界，警方只能关闭赌博网站在内地租用的服务器，而现在往往源头在境外，形成无法取证、无法根除的局面。”王薛红对打击赌球的效果深表忧虑。

　　在建议尽快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禁赌法》的同时，王薛红也提出控制非法赌球的另一个思路：“球迷们对足球的喜爱，对赌球这种娱乐产品的需求是应该正视的。目前，我国合法彩票收入与非法赌资之比为1∶10，可见，国内现有足彩产品并不能真正满足消费者和社会的需求。这就要求政府、民众在对赌球的认识上也要有所发展，对待赌球应‘疏’、‘堵’结合，若只‘堵’不‘疏’，效果一定不会最好。”

　　赌球术语

　　赔率

　　足球博彩中最常见的名词，来源于欧洲足球博弈玩法，在现在市面上常被称作“欧洲盘”。它是根据两队的实力和客观条件，如两队交锋记录等来计算，并会随着当天上场的比赛名单进行调整。如南非世界杯6月21日小组赛智利对阵瑞士，英国日博开出的胜平负赔率分别为：智利赢2.30，双方战平3.10，智利输3.50。也就是说，如果押1万元赌智利赢，且押中比赛结果，则能获得2.3倍的收益；赌智利输，且押中比赛结果，则能获得3.5倍的收益；赌双方平则能获得3.1倍的回报。

　　盘口(让球)

　　由于大部分足球比赛中两支球队客观上存在差距，为使博弈更加刺激、公平，并引导赌资流向，庄家常会列出对阵双方的让球比例，俗称“盘口”，用这种方式将两队实力拉平。起初，这是流行于东南亚和我国港澳地区的一种足球博彩方式，如今欧洲博彩公司也接受了这种方式，并将它称为“亚洲盘”。同样是南非世界杯上，小组赛智利对阵瑞士，某博彩公司为智利队开出让0.5球，意思就是比赛还没开始，瑞士就以0.5∶0的比分“领先”了，若这场比赛智利不净胜1球或以上，则押注瑞士的球迷将从庄家那里赢钱。

　　波胆、单双盘等

　　各种博彩公司和网络赌球公司会提供各种不同的博彩项目，除了赔率和亚洲盘外，还有波胆(猜比分)、单双盘(赌进球单双数)、总进球数、小组出线，甚至最佳射手等博彩方式。这些方式中，数学理论使用的几率会小很多，多数要靠赌球人对球队素质、比赛规律及球员状态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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