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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跃
美国南方伟大作家奥康纳说过,“长期而言,某群体之为人所知,不是因其声明或统计数据,而是因其所讲的故事”(语出《奥秘和举止》)。但读小说《沃特希普高地》(Watership Down),我们或许可以说,故事对形成真正的社群,是生死攸关的。
什么样的小说?
笔者最初发现这本书,是在读《异乡客》(世界图书2013)作者侯活士的另一本书《品格共同体》(A Community of Character)。搜查《沃特希普高地》有无中文译本,结果发现,最早译本是1990年的《兔群迁移大战》,作为“新动物小说”;然后是2005年的《沃特希普荒原》(插图本名《飞向月亮的兔子》,本文引文出自此译本),列入“儿童文学名著”;再后是今年的《兔子共和国》,似乎有意作为政治小说来推介。
这究竟是怎样一部小说?本书首版于1972年11月,之后一直印刷不断。作者理查德·亚当斯为2005年版撰写导言,谈到过小说源起。亚当斯先生经常在长途旅行的车上给两个女儿讲故事,而且是自己编。在一次长达一百英里的旅行时,女儿们要求一个从没听过的长故事。这样一个故事只能是即兴杜撰的。开头会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兔子,一个叫榛子,一个叫小多子……”故事中一些动物的性格和特征,他是从遇见过的各种各样的人身上提取的,因此,每个兔子和动物都有鲜明独特的个性。像海鸥克哈尔,就基于作者在战时见过的一位挪威抵抗战士。小多子引申自特洛伊女先知卡珊多拉。榛子身上的品格,则来自亚当斯以前的一位上司,有着天然的领导能力。他不仅勇敢,而且稳重腼腆,并有着卓越的判断力。大毛头根据另一位认识的军官,一位极棒的战士,当他被准确告知该做什么时,发挥最佳。在杜撰这一拟人故事时,他又遵循一个原则:尽管兔子能思想和交谈,但其身体行动都是真正兔子的。另外,书中所有地名,包括书名的沃特希普高地,都是真实的,在英格兰汉普郡北部。
小说梗概是:主角榛子的弟弟小多子有“第六感”,看到一块木牌(上面标示此地将是住宅区用地。但兔子是看不懂人类文字的),他预言家园将要被毁,于是告诉哥哥,并求见首领山梨,要求部落整体迁徙。但山梨不予采信,榛子只好带了几个朋友一起逃亡。因为小多子预言了一块好地方,于是这几个兔子带着盼望和惊惧前行,途中甚至差点陷入奴役的部族当中,但最终化险为夷,来到应许之地沃特希普高地,之后又为了繁衍后代,寻找母兔子,与艾弗拉法兔群展开机智勇敢的战斗,不仅获得许多母兔子,而且在兔群大战中取胜。
从根本而言,小说确实可以被视为群治(这群可以是国族,可以是公司,也可以是其他组织)小说,但理由并非是途中经历的不同兔子群落可以让人联想到现代福利国家(无名的兔场)或极权国家(艾弗拉法)以及传统阶级社会(所逃离的山梨治下的桑德弗德领地),而在于故事中的兔子王艾尔-阿瑞拉的传奇故事始终伴随历险叙事,通过一路对兔子始祖故事的适时传讲和解释,他们的历险获得了历史,并成为共同体。《沃特希普高地》中,任何社会生存能力的关键就在于,该社会的组织,是否真实地一再讲述兔子历史之始祖艾尔-阿瑞拉国王的故事。兔子是大自然的造物,但他们的“自然”(或本性)是他们的生物性与他们的故事之间互动的结果。他们的故事用来界定他们是谁,并赋予他们技能,以便在充满危险的世界生存。
源头有活水
小说中,离开桑德弗德后,兔子讲的第一个故事是“艾尔-阿瑞拉的祝福”,这类似兔子的《创世记》,有关他们的起源(很奇怪,引进台湾译本的《兔子共和国》整个删除了这个故事以及后面其他几则有关艾尔-阿瑞拉的故事)。起初,所有动物都是朋友,艾尔-阿瑞拉是其中最幸福的:妻子成群,子孙满地。兔子数目实在太多,以致太阳神弗瑞斯要他控制子民数目,因为没有足够的草供养每个兔子。但兔子不顾警告。于是弗瑞斯用计谋制服了艾尔-阿瑞拉,并向他喊道:“你的家族不能统治世界,因为我不愿意。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敌人,有一千个敌人的兔子王子,无论他们什么时候抓住你,都会杀了你。可是他们得先抓住你这个善于挖洞、倾听、奔跑、非常警觉的王子。有了聪明的头脑和计谋,你的家族永远不会被消灭。”弗瑞斯在此赐予兔子的天赋,规定了兔子是什么,一旦他们试图不依靠这些天赋来生存,他们就违背了他们的本性,就会被驯服,臣服于更暴政的权力。
对于刚刚逃离桑德弗德的兔子们来说,这个故事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离开(首领山梨不再敏锐于始终存在的威胁,也难以对小多子这样有远见的人持敞开态度),同时也是从源头支取走出新路的能力。
好的和公正的社会需要叙事,叙事有助认识生存的真相,并抗击始终存在的自我欺骗。与以榛子为领袖的新兔群构成对比的,是中途遭遇的一个兔场(没有首领的兔场,是其中的野樱草引榛子及其朋友们进入该兔场的,可称之为野樱草的兔场)。野樱草兔场没有首领,每个兔子都很自由,也不用担忧兔子的敌人的攻击,食物也是最好的,而且不用自己去四处寻取。令榛子及其朋友们感到最奇怪的是,该兔场已不再讲故事甚至不喜欢听故事,而是喜欢写诗。直到小毛头被兔场的陷阱抓住后,才真相大白。小多子最终以“艾尔-阿瑞拉都会哭泣的故事”揭示了这一活在自我欺骗的兔群,榛子及其伙伴猛然惊醒,全数离开野樱草兔场。
小多子说,之所以有野樱草兔场,是因为一位农夫认识到,他不需要将兔子关在笼子里饲养,而只需要喂养和照料这群野兔。他射杀兔场四周兔子的动物敌人,放各种丰富的食物给兔子吃。他时不时用陷阱捕捉几只兔子,但不是很多,以免把兔群吓走。小多子判断道:
他们忘记了野生兔子的老习惯,忘记了艾尔-阿瑞拉。他们住在敌人的领地上,为那个敌人带来好
处,计谋和智慧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呢?……他们没有首领……因为兔子首领必须是自己领地上的艾尔-阿瑞拉,必须让兔子们远离死亡:而这里只有一种死亡,兔子首领能有什么办法应付这种死亡呢?弗瑞斯没有送给他们兔子首领,反而赐予了他们古怪的诗人,这种诗人虽然美丽却是病态,就像栎五倍子,就像野玫瑰上的知更鸟针垫。他们无法忍受现实,所以这些诗人,这些在别的地方可能非常聪明的兔子,在领地上神秘的可怕压力下痛苦不堪,直到吐出华而不实的傻话—什么高贵、默默顺从以及其他一些东西,让兔子们装出喜爱闪亮铁丝的样子。他们有个严厉的规矩,噢,最严厉的规矩。不管什么时候,谁也不能问起另一只兔子在哪里,除了在歌曲或诗歌里,任何问起“哪里”的兔子都必须闭嘴。说起“哪里”就够糟糕的了,要是公开说起铁丝—那更是无法忍受的。为了这个,他们会抓伤甚至杀死对方。
因为不能问任何兔子在哪里,他们也就失去了兔子生存所需要的弥足珍贵的技能—协作和友谊。一个兔子不敢冒险与别的兔子走得太近,因为如此的话,下一个死的就是他。友谊意味着相互提供帮助,但这些兔子已经接受一个只要求他们先顾自己的社会体制。野樱草邀请榛子及其伙伴进入兔场,只是因为这样增加了他们自己不被铁丝抓住的几率。于是,欺骗就成为此般社会的法则,因为真实会要求彼此关心和信任,那是野樱草兔场“自由的”兔子不再能给予的。这也是为什么这类兔子没有兴趣去听榛子及其伙伴的历险甚至艾尔-阿瑞拉的故事:“为自己感到羞辱的兔子怎么会想听勇敢的事迹呢?谁又愿意从正在被自己欺骗的兔子那里听到坦率、真实的故事呢?”
可说的还有不少,比如,处于历险过程的兔子一再讲述始祖的故事,也可以让我们思考如何对待传统。一般来说,把传统置于政治理论和社会理论核心的主张所具有的效果,主要是保守的。此类主张似乎要我们确信,为了保存那些我们所珍视的价值观,我们必须像父辈们一样去做,或者要我们相信,社会太复杂,难以进行预先设计的改变,因为这种改变总有我们不希望看到的后果。而那些要改变社会的人通常认为,唯一可取代保守取向的,是为社会组织找到不受传统约束的理性基础。结果,他们陷入更为暴政的传统,因为此传统佯称有着绝对的理性(小说第三部分所遭遇的艾弗拉法也是例证)。相比之下,沃特希普高地兔场的建立在这方面就特别有趣,因为在这里,我们看到传统开启新的方式,用来区别自然和不自然,也用来把陌生客转变为朋友。再比如,可以从社群及其领袖的角度,来对比沃特希普高地和野樱草的兔场或艾弗拉法(商界朋友尤其可以从这一角度来阅读这本小说)。
作者:徐志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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