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每隔几年,产能过剩就会成为行业问题,成为政策调控的关注热点。众多行业中,钢铁、水泥、电解铝甚至光伏行业,是这一轮产能过剩的代表。恶劣的外部形势,不仅导致行业普遍亏损,许多企业更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
为探究产能过剩的重重谜团与矛盾,本期《中国企业家》记者专访了近年来崛起的民营铝电巨头—山东信发集团董事局主席张学信,以及最大的水泥生产企业—中国建材集团董事长宋志平。一家民营,一家国有,两家企业都曾经因产能问题受争议,而现在却都在为各自行业的产能过剩忧心。此外,还深入投资过热时期开工建设的河北曹妃甸开发区,发现萧条与荒凉代替了过去的建设热潮后,区域经济已经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伤。
为此,我们将推出中国“去产能化之忧”系列报道:《信发铝电再闯关》《疯狂的水泥》《起落曹妃甸》。下文是去产能化之《起落曹妃甸》,更多精彩内容,敬请关注。
十年一觉发展梦,河北曹妃甸在经历了投资过热时代的大干快上后,渐渐冷却下来
文_本刊记者 戴喆民编辑_袭祥德摄影_史小兵
【《中国企业家》】汽车飞驰在从唐山通往曹妃甸的高速公路上,正是雨过初晴后的夏日清晨,路旁的巨幅广告接连不断闯入视线,强化着前方目的地曹妃甸的形象。“打造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建设百年功业”,这些符号式的响亮标语告诉往来的人们,这个地方的重要地位及其建设者们曾经洋溢着的激情。
过去十年,作为河北省“一号工程”,曹妃甸无疑是中国最炙手可热的开发区域之一,数以千亿计的资金投向这里,大钢铁、大化工、大电力、大港口,一度让超过10万人的建设队伍汇聚于此,期待京津唐地区一个新发展神话的诞生。
这样的期待并非虚无缥缈。当美国科麦奇公司的石油地质专家1989年第一次到达距现在的曹妃甸工业区数十公里的唐海县城时,他们发现整座县城只有一条像样的街和一个招待所。至于如今的曹妃甸工业区,在十余年前更不过是一座东北、西南走向的带状小荒岛,因岛上的“曹妃庙”而得名。除此以外,岛上一无所有。
2003年以来,“填海造地”运动让昔日不足4平方公里的小沙岛变成了如今210多平方公里(不含首钢造地21平方公里)的大片陆地,面积扩大了50多倍。以首钢搬迁为核心项目,曹妃甸大兴土木,道路、工厂、港口、住宅,各种基础建设一哄而上。
这座“海上城市”最漂亮的区域是曹妃甸工业区管委会等行政机构的驻扎处。笔直宽阔的道路,外观气派的办公大楼,成片的商品房和租用公寓,改善市政环境的巨型浅水池,以及装有光伏电池板和风车的路灯,无不昭示着这座新城的雄心。然而,眼下笼罩在曹妃甸上空的却是萧条与迷茫。即便工作日,曹妃甸的主要道路上也只有稀稀疏疏的人影以及间或开过的车辆,大片的楼盘缺乏人气。最核心的城区尚且如此,其它地方更是落寞。建设巅峰时期打造的生态城和中日生态产业园几乎还未使用,就已被丢弃般闲置。整个曹妃甸像一个半成品,停下了原来的建设节奏,以港口、钢铁、石化和电力等作为支柱产业构筑的产业版图也悄然间大幅减慢了扩张速度。
城市因产业而起是许多地方政府的发展思路。如今,随着产能过剩、产业枯竭,曹妃甸也成为正在衰落的众多工业城市的缩影,“曹妃甸发展不顺利,表面原因是首钢技改项目出现问题,没有按期达产,更深层次原因是这种政府主导型的发展模式,在经济形势转向后无法持续。”一位河北省地方官员告诉《中国企业家》,地方债务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当地一个小的开发区动辄负债也能达到几十亿,尽管地方政府仍然重视曹妃甸,却很难有足够财力推动。
曹妃甸是中国经济上升期做出的决策,其起落与命运既折射出投资过热与产能过剩后的区域发展困境,也是十年来中国“工业造城”与投资泡沫退潮的典型样本。
汽车通过曹妃甸北站口,转了个弯,驶下高速公路。同行的乘客拿出手机,打开地图软件,老版的GPS系统显示我们正漂流在一片大海之中。在新版的系统上,有着规则形状的人造岛屿才被勾勒出来,它与原来的陆地仅仅通过几条公路纽带连接在一起。
曹妃甸是“填海造地”的产物。在通岛公路旁的海面上,依然可以看到有人把靠近陆地的一块块海域用沙袋圈住,再将沙石填入其中。巨石来自唐山北部的大山里,沙子则用泵直接抽自圈外的海底,连同海水一起吹入圈中。海水流出去,沙石则留了下来,形成了陆地。
汽车离开通岛公路,渐渐将大海抛在身后,再不多时就到了终点。这里是曹妃甸工业区唯一的客运站,每天有数班客车从这里出发,通往附近的城市。十几个拉客的司机堵在仅容一人通过的出口处,大声招呼着刚抵达的旅客。
曹妃甸的公共交通很不发达,这给了私家车主们赚钱的机会。客运站拉客的司机大部分都在附近上班,其中接近一半是首钢员工。25岁的刘航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穿着迷彩背心,黝黑而壮实。
三年前,刘航从东北的大学毕业,被招聘到了这个已搬迁至渤海湾的大型国企。对于2005年以后的学生来说,曹妃甸是一个相当熟悉的地名。作为新时代区域经济的代表,它甚至被当作先进案例写进了中学地理教材,让每一个像刘航这样的年轻人所熟知。在那时的他们看来,曹妃甸的形象就像是上世纪的深圳和浦东新区一样闪亮。
首钢京唐公司是曹妃甸的龙头项目,由首钢和位于河北的地方国企—唐钢合资组建,是首钢集团整体搬迁的载体。刘航刚被招聘到这家企业时,曹妃甸依然处在建设的巅峰阶段,不过已是末期。“那时候的建设气氛要热得多,”他指着附近的一些楼房说,“像这些房子就是当时修起来的。”
“我刚来那会,整个曹妃甸的人比现在起码多一半。”刘航说,“大部分是外地人,他们在这里推销产品、设备,寻找生意。”即使在距离曹妃甸数十公里外的唐海县城,旅馆和各类娱乐休闲场所都人满为患。
“拉车的生意比现在好很多。”刘航说。出租车生意是一些首钢员工的副业。首钢京唐公司的封闭厂区不允许外来人员进入,业务推销员想着法子通过门口的守卫,拥有进出首钢车牌的员工自然成了他们最好的合作伙伴。几年前的建设火热时期,很多拥有私家车的首钢员工每天进进出出,拉上希望进入厂区推销业务的外地人,把他们接进来又送出去。“那时候赚得多的,一个月三五万没问题吧。”刘航说,现在不行了,只有当时的零头。
2005年2月,国家发改委下发文件,批准首钢“结合首钢搬迁和唐山地区钢铁工业调整,在曹妃甸建设一个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钢铁联合企业”。这便是首钢京唐公司的由来。但这个业界满是期待的企业建成后的业绩却不如人意。2009年、2010年和2011年,首钢京唐公司分别亏损5.3亿元、31.37亿元和51.41亿元。知情人士透露,去年公司的亏损亦达30亿元。自成立以来,京唐公司的亏损额已累计超过100亿元。
钢铁行业正处颓势自然不假,但首钢京唐公司亏损还有自身原因。号称“使用最好的设备,吃最好的料”的首钢京唐公司成立后事故和损失不断,产品质量在业界的口碑也并不好。而且,它还背负了沉重的债务负担,其一期工程贷款就有约450亿元,投产四年的利息支出甚至超过100亿元。重压之下,成立时占有49%股份的唐钢撤出了京唐公司,名义上由河北省另一家国有企业开滦煤矿接盘,但实际上由首钢完全控制。
不过,企业面临的困难在个人层面并没有体现。“现在是亏企业不亏个人。”刘航说。虽然目前公司每天的亏损额接近1000万元,但员工的薪水和福利并没有减少。一方面,相比利息等成本支出,薪资的支出只是一个不大的数目;另一方面,和唐钢等地方国企不同,参股银行并拥有大量土地矿产资源的首钢要财大气粗得多。
从一开始,刘航和他的很多同事就将曹妃甸看作未来的家园。尽管如今看来已透着荒凉,但他的一些同事早在数年前就在这里置下物业。“来了,就扎根干呗。”刘航说。
当地政府对曹妃甸的整体规划也的确有一个通盘考虑,他们为配套进驻的大型国有企业兴建了国际生态城这样的休闲生活区域。国际生态城位于工业区东北方向,远期规划人口是80万,并委托了国内外顶级设计公司进行设计。当时的设想是,工业区的员工结束每天工作之后,可以回到这个属于他们的生活空间享受闲暇时间。
离生态城基石不远处,是一个叫“万年丽海花城”的住宅楼盘,里面有接近1000名住户。2010年开盘时,这里每平米4500元的商品房几乎被购买一空,其中超过一半是拥有购房补贴的首钢员工。
但是,三年过去了,已基本售出的楼盘却居住者寥寥,连物业员工都调侃说他们都可以把小区入住率提高几个百分点。刘航的同事三年前在这里买了房子,现在则考虑将其卖出,每平米价格比原来便宜1000元以上都可以接受。
但要找到接手者并不容易。其实,何止购房者,整个生态城都在寻找接盘资金。“过去几年曹妃甸的(建设)盘子铺得太大了。”生态城管委会一位不愿具名的负责人摇摇头说。四万亿投资后有一段风光的时间。“那时不差钱,拆迁都不计较成本。有时见着碍眼的房子,问问对方要多少补偿,过几天就拆了。”但随着刺激政策的退出,投资额超过100亿元(仅市政建设)的生态城突然有了被冻住的感觉。如今,虽然生态城还有很多项目尚待完成,却不再有持续注入的资金。
半途而废的建设现场在曹妃甸不难找到。工业区内距离“吹沙填海”起点三四公里的地方是名声在外的中日生态产业园。三年前,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访问中国期间,考察了曹妃甸,随后中日双方就建设曹妃甸中日生态产业园达成了共识。如今,这里整齐排列的钢结构建筑看上去虽然气派,但外墙上却满布灰尘,楼外的乱草疯长,垃圾成堆。
当地政府原来的计划是,产业园建成后大量引入日本企业,但中日关系的变化打乱了这些部署。日本企业没有到来,大部分厂房只能空置。为了带动人气,当地政府把中兴能源引入园区,不但没有收取后者任何费用,甚至将产业园的名字从“中日”改成了“中兴”。该公司的一位员工表示,中兴的计划是在这里投资100亿元,建设华北地区最大的绿色节能和云计算数据中心集群。但事实上,中兴能源进驻虽然已有一年,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
很大程度上,曹妃甸是投资过热时代的产物。四万亿冲击波堆积出了曹妃甸的海上之城,当这些资金突然间像潮水一般退去的时候,曾经野心勃勃的政府和企业猝不及防。
沿袭工业化和城市化投资路径的曹妃甸,基于港口、资源和区位条件,在建设之初就确定了“大港口、大钢铁、大化工和大电力”的四大战略产业,并希望通过引入大型央企的投资拼凑出最终的产业版图。
这意味着巨量的投资,而引入能带来投资的巨无霸企业就成了关键。但事实上,这一战略开展得并不顺利。设想中的“大石化”项目推进最快,中石化下属燕山石化1200万吨炼油、100万吨乙烯项目已拿到国家发改委的路条,还剩下环评收尾工作。但“十一五”期间中石化在天津已建有完全相同的项目,短短数年之后,很难说还会在百公里外的曹妃甸再上马大型炼化项目。至于“大钢铁”和“大电力”,作为仅有的两个在此拥有项目的大型国企,首钢和华润电力各自的二期工程都还处于未报或上报发改委开展前期工作的阶段,落地时间遥遥无期。
相对活跃的只有“大港口”。相比产能严重过剩的钢铁行业,港口业务的赢利性要好得多,甚至银行都在争着向其贷款。目前,曹妃甸已建泊位47个,规划中泊位还有260个。不过,虽然曹妃甸港口的吞吐量去年达到1.97亿吨,但大部分却是过境货物,获得的收益有限。
曹妃甸的开发潜力源于环渤海地区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本身具备的良好港区条件,但面临着一个具有类似优势的竞争对手天津滨海新区。从行政级别上,曹妃甸工业区是副地市级,比副省级的滨海新区要矮一个头。双方在石化、港口等各个产业的争夺过程中,曹妃甸全面落于下风。
产业投资的整体困局让曹妃甸的发展失去了动力,这让很多市政建设看起来成了摆设。大片闲置的产业园区和利用率有限的公路,意味着之前砸入的大量资金无法回收。这些问题全都丢给了工业区唯一的投融资平台公司曹妃甸发展投资集团(以下简称曹发展)。这家公司是曹妃甸工业区投资建设的实际操盘者,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曹妃甸工业区的所有者。“你在这里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不管是楼房道路,还是路灯草地,全部属于曹发展。”工业区管委会的一位官员形象地说道。
四万亿投资计划推出后,地方政府的造城运动就像数十年前的大炼钢铁一样突飞猛进。曹妃甸也是如此。目前,曹发展总资产870亿元,净资产270多亿元,截至2011年11月底,从各金融机构贷款总额共计459.13亿元。但随着四万亿投资计划戛然而止,曹发展几乎再没有新增贷款,完全陷于应付存量贷款利息的境况之中。
首要的选择无疑是向上级部门求助。“今年初书记和省长也都来过了,政府总共支持了45亿元资金,贴息15亿,周转资金30亿。”前述工业区管委会官员表示。当地政府还在寻求以资产证券化的途径缓解资金压力。目前,曹发展已经与兴业信托、建信信托、五矿信托、华宸信托等5家信托公司开展了总量约30亿元的资产证券化业务,另与工银租赁、昆仑租赁、交银租赁等也签订了融资租赁合同,总额约9亿元。
尽管如此,相对于几百亿的贷款数额,这些资金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解决燃眉之急,未来更大的风险依然无法化解。唐山市银监局2012年的一份调研报告指出,曹妃甸的“平台贷款风险较为集中”。对此,前述工业区管委会官员坦言,“我们现在的阶段就是熬。”
已经没有人寄希望于数年前四万亿投资那样的计划来拯救这个工业区。6月份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国务院总理李克强指出,金融资源配置要用好增量、盘活存量,这意味着政府不会再用高货币增长来推动经济增长,也释放了逐步刺破泡沫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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